第一章 韩霄

作者:七安 | 发布时间:2016-01-28 13:49 |字数:5108

    留思崖上站着七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在他们的前面,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中年男子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他们。

    “你们都决定好了?”莫三皱着一对剑眉,厉色寒声道:“父母俱是同意?”话音落下,便听见几个少年人齐刷刷地应道:“是!”莫三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待要再讲些什么,忽然,他目光一凝:“那边上的小子,既来了,你怎的不应?”于是几双带着讽意的眼睛便转了过去,一个嘴快的少年抢着道:“哑巴!仙长问你话呐,你可真是有骨气啊,连仙长的话也敢不应?!”

    那少年听到这话,神色却是丝毫未变,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他的表情过于冷漠,一双浓黑的眸子一片凝淡,仿佛他的心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莫三不由地对这双眼睛有了些好奇,那是一双因果了结,无牵无挂的眼睛。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一个少年活到与世界无牵无挂的地步?

    当然,他并不会因为这个少年的行为着恼,作为一个身负一半传承的剑仆,他只会一些小道术法,不是所谓的“仙长”。只要《纯阳决》被这几个少年中的任何一个人修出真气来,那位真正的仙长、他的主人留下的要求也就算是完成,他也就得以去投胎转世了。

    见莫三没有追究,几个少年也不敢像往常一样对之多加取笑,俱是规规矩矩地站好没有再讲话。片刻不到,只见莫三伸出食指在虚空中一点,数道流光便同时没入少年们的额头、下腹两处。这时候,他背转过身看向崖外无尽云海,喃喃自语道:“成了,接下来,就看命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只见这几个少年无一例外地都涨红了脸,或是跌坐在地,或是趴下不断地挣着,样子极是怪异,似痛苦,又似享受。他们不一会儿就冒出汗来,又因为身躯滚烫而被蒸干部分,一时间,竟让这崖顶的一小片空气变得潮湿而燥热。

    半柱香的时间后,莫三扫了他们一眼:“这几个倒是还有些希望……”旋即,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个被嘲讽为“哑巴”的小子身上。那双眸子已经闭起,现在不知其中是否仍是波澜不起,亦或是终于有所触动。旦见那少年面皮紧绷,愣是一声不吭,压抑着身体的本能动作,只紧锁着眉头,十指成爪死死扣住身下的土地。看到这里,莫三想到了什么,突然嗤地一笑:“还真是能忍。”

    《纯阳决》不是什么高深的法决,既不能使人霸绝天下纵横捭阖,也不能使人神魂不朽执掌诸天。它胜只胜在那纯阳真气,极是特殊纯粹,能够在每一次境界突破之时获得一次“天人交感”的机会。而每一次天人交感,都会带来一次肉身的洗炼和精神的蜕变,那对于任何一个修行之人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不过,这却坏在修炼方式上了。《纯阳诀》剑走偏锋,需得守住那先天元阳,以灵气走周身阳脉、阳穴,形成一个纯阳小周天。这样的小周天转化出的真气至阳至净,由先天元阳吸纳洗炼,继而不断地转化为纯阳真气。

    于是这意味着一旦失了先天元阳,一身真气就会尽数散去。初次修炼之时气冲阳火,情不自抑,若是遵从本能,便永远失去了修炼这法决的机会。

    眼下,已经有半数以上的少年失败了。

    一个时辰之后,莫三再次转身,见这次七个人中竟然就有两个人挺过了这一关,也是十分惊喜。这比他想象的结果好了不止一倍了!当下便不再耽搁,抬手几掌印在那两个还在忍耐的少年人身上,助他们沉睡恢复心神。接着,他又震醒大部分已经沉沦在阳火中的小子,将他们的记忆稍作修改,便施术将他们送还了家去。

    他挑选这个年龄段的少年有两个主要的原因,一来是他们少阳渐成可以修《纯阳决》,二来则是即便失败了,经由他略施小术也可以化作一场艳梦,相当于正常的生理过渡,不会有任何影响。

    不过这样年龄段的缺点也是很明显的,少年一般没有太强的自制力,而且心智毅力很难达到要求。至于为什么多是去到村子里寻找,那是因为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多数吃不得苦,毅力韧性根本无法和贫苦人家的少年相比。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仍然蹉跎了三年多的时间。四处挑寻,但能过得了这第一关的不超过双掌之数。

    但愿今次便可以成功,那两个少年中有资质好的,哪怕只有一个也够了。这样,芙儿那一半的传承就会由因果引出……天机牵引,纯阳合一,道藏不休。

    ……

    “阿坤,阿坤!”

    妇人面貌憔悴,但粗头布衣不掩国色,反而是愈显得她楚楚。她声音沙哑,却未停下呼唤,只听她继续唤着:“阿坤,阿坤,娘不准你去,不准你去……”忽地,她一步行差跌坐在地,两行清泪就顺势滑下:“修得长生又如何?修成真仙又如何?娘不懂,既然潘公公已经将圣旨送来了,你又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再多等一会儿……等你父皇来接你回宫,做那尊贵的衡安君?”妇人抽泣着,从怀里取出那明黄色的娟绸,抚上那上边的松烟墨字,一边落泪,一边喃喃道:“阿坤,娘的好孩子,你告诉娘,你告诉娘啊……你为什么非要去那留思崖?”

    她最后带着泣声道:“真是为了你所说,一个所谓的真相,一个莫名的答案吗!”

    显而易见的,妇人的呼声不会被她的“阿坤”听见,因为此时此刻,对方正在处在着一个……一个十分特殊的状态。

    “你们把手穿过这个水镜,然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动。”莫三见两人已经清醒,开口说道。“仙长,这里是……”其中一个身穿灰色麻衣的少年疑惑地开口,但由于莫三并没有理会他,他只得把目光看向身旁,那里有一个和他一起的人。

    这一看,他倒是十分惊讶:“哑……韩……?”然而对方也没搭理他。少年自知理亏,他常年同别人一样喊对方哑巴,到如今需要叫名字时,竟只依稀记得对方姓韩。他正有些尴尬,对方却已经上前一步,在他之前向那水镜伸出一只手去。

    只见霎时间,一道璨如耀日的金芒冲霄而起,将水镜照得一片粼粼。麻衣少年不由瞪大了眼睛,他听见莫三低声喃呢两字,细细分辨,似是“金极”。他理所当然的没听懂。过了片刻,随着似剑啸似龙吟的长鸣声响起,便见那金芒丝缕盘亘,光华灼目,竟是成龙之象。那龙生双角,璨金竖瞳,九爪乘云,叫莫三好不激动,几乎有些不敢置信:“真……真是金极化龙之象,金极灵台!只是这至尊至贵的庚金之锐气,怎能生在一个乡下贫子身上?真是奇也怪哉!”时隔三年,夙夜所求,就在今天……仿佛就是天上砸下来的馅饼一般落到了他的头上。贫苦者虽意志坚定些,但资质自然是比不上世家贵族的,他又怎么能想到,这回他遇上的,竟是一个流落乡里的天潢贵胄?当真是纯阳有后,此道不孤!

    待得莫三冷静了一下之后,他才将正事继续下去。虽然想到还有一个少年没有测试,但他已经没有必要再耽搁任何时间,于是他只是看向那个金极灵台的少年:“你叫韩……”他恍然想起他并不知这少年名字,只是刚才听另一个人呼出对方姓氏:“也罢,你既然已经入道,也不必叫那俗名。姓韩……韩,含,主人之后那一辈便从你起,就是含字辈。你日后就道名含霄,炁含紫霄,亦是好名。 ”

    “含霄,你将左手伸出来。”少年并不迟疑,依言伸出手,但他神情却丝毫没有一个凡人初得仙缘的兴奋,反而是恍惚的,甚至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怀疑迷茫。莫三只当他是过于惊喜,也不说什么,将纯阳传承尽数送入他左手。随着他的动作,那传承化作一股股热流,不断地从少年左手蔓延到左臂,然后往下涌去。同时,莫三的身体也越来越淡,他一旦完成传承,就会随风散去,转入新生。而这时,少年的身体却颤抖起来,表情渐渐由恍惚变换成了惊疑、困惑,甚至于酸楚。但一切情绪,到了最后,却俱是变为纯粹的喜悦!这热流最终往双腿行去,那里传来一阵剧痛,滚烫如火燎。少年却像是完全没感受到似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

    那笑容实在难以形容,叫人分不清是酸涩更多,亦或是喜悦更多。他起先是无声地笑着,后来又低低地闷笑,哪怕是最后双腿彻底失去知觉,麻木不能支撑他身体,叫他跌倒在地时,他仍然在笑着。

    正如他所说,去留思崖,只是为了寻一个答案。现在,他知道了。

    他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笑声也越来越大,像是完全没有顾及到此时还有一个不明所以的少年。到了后来,他竟笑得癫狂如疯,苦涩痴绝:“好,好!好啊!想不到,我这个所谓的葵花老祖,还能有回头的机会!”那少年像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笑,也被他那疯言疯语给震住了,呆呆愣愣地坐在地上,刚才那一系列超出他认知的景象已经让他神思不属,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那个有些沙哑的声音道:“怎么,你不过来扶我么?”

    他的语气太过玩味,三分自嘲,三分傲气。剩下的四分却尽是挑衅,听得麻衣少年一怔,下意识地听他的话去扶他。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不必听他的话啊?而且刚才,自己并没有得到仙长所说的仙缘,仙长又突然消失……他并没有理清楚思绪,只听那人又道:“你不必耿耿于怀,我的腿正是拜那‘仙缘’所赐。相反,你却是平安健全,我除了这一双废腿,什么也没有得到。”这声调太过轻松,以至于那话的内容,也带上了一种玩世不恭的疏慵。

    这话说得人心里极是不舒服。

    少年头一次听他说那么多话,脑子一时没能转过弯来,但心里已经平衡了不少:“我这便来帮你。”

    “这里没有轮椅,我……”少年将他上身扶起,却听得他道:“不必。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少年默然,并不相信,但他仔细一听,又好似确实有车马声在哒哒沥沥地响。

    麻衣少年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疲惫地闭上眼,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韩霄,含霄,没有想到,他竟还能重来一次……

    真的什么也没得到吗?那纯阳传承此时就横亘在他双腿的经脉穴窍内,一日不真正取得传承,他双腿便一日不得动弹。然而上辈子,却真是什么也没得到。只因他那尊贵的父皇,早早给他备的侍女,利欲熏心竟给他下药……呵,待他醒来,前功尽弃,不外如是。

    他拖着残废的双腿,习不得剑,也难以练武,而另寻仙路?谈何容易。然而他毕竟身份尊贵,竟于皇宫藏书阁一夹层内找到一本尘封已久的武笈,名叫《葵花真解》。开篇八个大字“欲练此功,必先自宫”,结篇八个大字“断肢重生,葵花向阳”。中间便是众多修习方法,分后天、先天,先天之上,竟然就是仙人之法!这哪里是俗世武功,这明明就是仙家法门!

    他本就是天生的剑种,金极灵根与《葵花真解》中那大日武意相和,而且那武器乃是金针银线,行的却又是剑之刺道,正和他此时情况。虽然上面明确写了,元阳不生不得飞升,但他并不笨,当即想到练就之后可以重获先天元阳,而后再以那新的元阳去修那《纯阳诀》不就……那时腿患可解,又可再上那纯阳仙路,叫他如何不欣喜若狂?但要避开众多耳目练这《葵花真解》又极为不易,他为此谋划三年,假死遁逃。之后的日子里,他昼夜不舍,恨不能把一天掰作三天来用。其间种种痛苦磨难,不可为人所道,那一个又一个坎阻,他都一步一印的撑过,二十四年过后,终于练至先天大成。从此只身进入修真界,掀搅起狂风巨浪,几百年间不择手段地壮大自己的势力,提升自己的实力直至,天上天下莫敢不从。

    若是他的一生就此结束,那么,这便是极为励志的神话,即使写进话本中作为一个故事,也势必会被传唱千古。

    可是之后!他发现,所谓的断肢重生不过是个妄想,不过是一种安慰!他可笑的希望就此变成了绝望,那时,他才三百二十七岁……在他那一层次中,年轻得过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在以后漫长的生命中,永远在这世间蹉跎,看腻一切,厌倦一切,在穷极无聊的时光里崩溃,失去自我……那一年后他彻底明白,他的双腿、纯阳传承,飞升大梦,永远……永远,永远。他永远在十四岁那一晚与那些东西失之交臂!

    那便恣肆妄为罢!那便疯癫欺世罢!让这天上天下,为他漫长的岁月增添一些颜色罢!而就在他又花了三百多年一手建立魔宗、称葵花老祖之后,他竟听闻……反而那日没有得到仙缘的小子,居然是天火灵台,比他的金极灵台更适合《纯阳诀》,早在几百年前被另外一个自称莫芙的仙人接走,得了另一半的传承……当日的麻衣少年仙风道骨一柄长剑来寻他,通身气机明灭莫测,对他说:“那另一半的传承,你也用不了,便给我罢。”说着,便抽出长剑朝他双腿刺来,而他被称是神鬼莫测的金针银线,在抵挡了对方九百七十二万剑后,终是被破去。他整个腰部以下都被斩断,最后在垂死的那几秒看见那璨金色的光芒从他断去的双腿流向对方……他那时大约是没有表情的,就连目光,也应是冷的。像是冷眼看着他自己傻子一样的三百多年,又疯子一样的三百多年。

    统共,是七百年罢。可笑,可怜,可恨的七百年罢!

    浮生所得,皆成空去。大梦所追,尽付东流!此身所痴所恨所苦所求,如入炉火……归墟一场。

    可是怎么!他竟能回到过去?九百年前,仍是凡人的时候!

    他以为那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是死后的幻想。他冷眼看着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直到那个改变了他一生轨迹的仙人出现。那是不是幻想,是不是梦境,唯有那一刻可以验证……所以哪怕当他阳火焚身神志不清时,他也仍然认为那一半虚幻一半真实。可当他伸出手去,那股他无比熟悉的热流从左手涌入左臂,再流向双腿时……那火燎般的剧痛,仿佛半个身子被浸入烧得滚烫的油锅,然后一切感官都淡去,一切痛楚都麻木,双腿再无知觉时……他信了!他彻底信了!

    那感觉他一辈子也忘不掉,那热流也没可能模仿,那是传承,他失掉的传承……

    又回来了。

七安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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