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赣州围城之中的穿越女

作者:李千重 | 发布时间:2019-08-10 08:12 |字数:4531

    第一章   赣州围城之中的穿越女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里的一天,赣州城内一条狭窄巷弄,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靠窗坐着一个十七八岁、一身简朴蓝布棉袍的女孩,这女孩看起来仿佛女学生模样,两手拢在一起正在读书。

    二月中旬的赣州,正是天气最冷的时候,余若荻从书本上抬起了头,看了一眼书桌上的水银寒暑表,房间里只有十四度,虽然手里抱着热水袋,但也仍然感到手指发僵,地上的炭盆,炭块已经烧了大半,火力看看更加微弱了。

    她转过头来,目光穿透那有点灰蒙蒙的玻璃窗,看向那一方院落,本来便是相当寒素的家境,冬季里院中显得更加萧条冷落,好在有一株紫藤,初夏的时候开起花来,一串串紫色的花穗从枝条挂下来,装点得原本陈旧简陋的屋宇住宅居然有了一种生机和美感,仿佛因了这自然界的生命力,人间原本经济上的拮据也不再那样令人沮丧,然而在冬季,就连这自然之中小小的慰藉也离人远去,白雪下的枯枝显得天气愈发严峻,让人心中更感到冷了。

    余若荻抱紧了橡胶暖水袋,将目光转到房间之中扫过一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个时代生活已有十八年的时间,本来应该是已经习惯了的,但仍然不时就会有那种恍若梦境的错位感:木质窗棂上有一些破损的镂刻,本来是糊着纸的,但父亲是一个“渐与维新”的小市民,在他过世前一年将白纸窗换成了透明的玻璃;黑漆木桌上摆着煤油灯,茶壶箩里的茶水壶包了一层棉套;坐的是老杨木的椅子,椅面水平如镜,一点生理弯曲的弧度都没有;旧式雕花的木床,后面摆了一只方方正正的藤箱,装的自己的衣服还有几本书。

    自己房中这张床算是简单的,只是床箱的板面上有一点花纹,床头只是一块木板,夏季的时候,床的四角绑上四支竹杆,便可以支起白纱蚊帐,母亲房中那张大床可是不同凡响,镂空雕刻图案繁复的梁柱与顶板显得气派非凡,那些图案大部分是松鹤延年还有蝙蝠之类,每次站在母亲的床前,那股古老的气氛扑面而来,让她有的时候就感到仿佛老式戏台一般,尤其是挂起蚊帐来,更加显得像是幕布一样了。

    那是母亲陪嫁来的,母亲与父亲门当户对,都是小康之家,本来日子也还不错的,否则也住不了这种独门独院的房子,只是自从十年前父亲过世,家境日益寥落,许多东西都典当了,不过母亲终究舍不得当了那只大床,每当情绪涌动起来,便会念叨着,这只大木床还有那两只红漆香樟木的箱子,将来都是给自己陪嫁用的。

    每一次余若荻听母亲说着“这两只三十年材、龙凤雕花、四角包铜、铜兽头锁面、两边铜拉环、朱红色油漆刷了八层的香樟木箱”,都有一种张爱玲文章既视感,这种时候母亲那有些黄气的脸上陡然间便会红润起来,眼神中也格外焕发了光彩,余若荻猜测她应该是想到了当年花轿迎亲时的荣耀,正当青春年华的女子坐在花轿之中,一路上受到许多人的欢呼和瞩目,那是平淡生活中多么难得的光彩与激动。

    想到这里,余若荻叹了第二口气,母亲对自己其实是很好的,这么多年来靠针线和典当维持家计,自己省吃俭用,但是对于女儿,一向是竭尽爱护,假如厨房里只剩一枚鸡蛋,一定是蒸给女儿吃的,然而母女两个的心,在某一方面总是不相通的。

    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一阵隐隐的爆炸声,余若荻的神经登时一跳,民国黯淡的寒冷冬日带给她情绪上的压抑瞬间消散,她一下子便站了起来,跑出房门打开了院门,向外张望着,等候了一会儿,便有人奔走相告:“炸了东门了!”

    余若荻一把便拉住了那名男子:“匪军可进了城了?”这里的匪军指的是**,无论她心里对这一场革命有什么评价,这种时间这种场合必须这么说。

    那男子摇头道:“不晓得,无论如何,赶紧关门闭户吧,我也要回家了。”

    余若荻放开了他,母亲这个时候也已经站在自己的后面,连忙将门重重关闭了,紧紧地闩上,拉着女儿便往房里走:“秋秋啊,赶紧回屋子里面去,等一会儿倘若土匪进了城,给他们看到了不是耍笑的。”余若荻的乳名叫做秋秋,因为她是在秋季出生,又正合了“故垒萧萧芦荻秋”的时局,那一年欧战爆发,日德在山东争锋,于是父亲便叫她“秋秋”。

    余若荻笑了笑安慰母亲道:“妈妈,何必如此担心?哪里就落到一定给攻下来了?咱们赣州城墙坚固,素来号称‘铁赣州’,那些人已经打了半个月,之前炸过两次的,又怎么样呢?如今已经将近中午,该烧饭了,妈妈你回房间坐吧,我去弄一点小菜来。”

    温瑞盈给女儿推着肩膀送回了卧房,看着女儿出门去的背影,心头一阵温暖之余,却也不由得暗自伤感,自己早年守寡,这么多年来幸好有秋秋这个女儿陪伴,这才不至于太过寂寞。秋秋是一个早慧的孩子,懂事很早,当年自己的丈夫因病过世时,她还只有八岁,然而却不哭也不闹,十分镇定地帮助自己干着干那,连苗家来吊唁的人看了都连连称赞,道是将来定然是一个能当家主事的。

    女儿虽然聪明,走的却不是才女的路子,因为家境的缘故,从小便想尽法子赚钱贴补家用,小小年纪就在院子里种了蔬菜,还跟自己学做针线,等再长大一点,她一笔漂亮的簪花小楷,用来给人抄写也很能赚几个角子,因此母女二人的日子虽然清苦,倒是也过得去,到如今若荻已经十八岁,愈发的能干了,课余的时候给人教家馆,她年少老成,不苟言笑,很能唬得住小孩子,因此如今两个人的日子虽然不算富裕,但是典当之类的事情倒是早三年已经停止了。

    倘若是在承平之时,以女儿这样的性子,自己倒是不必怎样担心她的,只是如今连年的兵荒马乱,今日不知明日,自己作为母亲,却是好该早一点为她打算才好。

    此时余若荻在厨房里正在叹今天的第三口气,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到这个时代,民国风物自己倒是也看得不少了,然而最让她恨不得拿指甲掐自己的是,自己前世没有留意赣州之战,淞沪会战自己是知道的,赣州战役不知道,因此不晓得这一场战斗的结果,现在只能推算,根据自己所知的一部分历史,**早期攻坚战吃了很大的亏,所以才采取了“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只在偏远贫困的农村和山区转,比如井冈山之类,所以这一次赣州城大概率也是有惊无险吧?

    余若荻煮了米饭,又用梅干菜烧了一小盆马铃薯块,这便是母女二人今天的午饭,如今家里面别的都剩余很少,梅干菜倒是尽有的,每年尤其是冬季里,乃是常备的主菜。

    余若荻用托盘端着饭菜来到饭厅,摆好了碗筷,便请了母亲出来用饭,温瑞盈拿起筷子来,夹了一块土豆放进嘴里,秋秋的手艺真的是不错,即使这样简单的饭食,却也烧得有滋有味,女儿日常顶喜欢用醪糟汁代替糖和黄酒,家里常备着一大罐醪糟,用来烧菜果然不错,即使是素菜,味道也是颇为醇厚的。

    想到从前丈夫过世后不久,自己家里便再请不起厨子,一应烧菜做饭都是自己动手,后来秋秋大了一些,也跟着自己上灶,几次下来,手艺居然也还不差,女佣也辞掉了,家里的事差不多都是娘儿两个自己干,这种前后鲜明的对比让温瑞盈每常想起,心中便格外痛切,时常伤感,反观女儿倒是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似乎本来也无所谓,看到女儿这个样子,温瑞盈倒是很感欣慰了,秋秋是一个能过舒服日子,也能够耐得住贫寒的人呢,不愧了她父亲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很可以面对世间的风霜。

    吃过了午饭,余若荻洗了碗,便给母亲叫到了房中,母女两人一边喝着茶,温瑞盈一边徐徐地说着:“秋秋啊,我想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与觉仁的亲事,便早一点办了吧。”

    余若荻微微一愣,转而笑道:“妈,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如今外面正在攻城,我们城里面还要忙着拜堂吗?”

    温瑞盈稳稳地说:“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尽快完婚,早一天嫁过去早一天好,等到土匪进了城,倘若真的有那龌龊的人,传出什么不好的言语,苗家退婚,可就败坏了你的名声。”

    见女儿皱起眉头,温瑞盈苦口劝道:“秋秋啊,妈妈也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满心想的是多陪我几年,可是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早两年晚两年也没什么分别。你爱妈妈,妈妈也要为你的将来打算,如今年月不好,到处打仗,那吕碧城就是前车之鉴,那还是土匪劫了她的母亲,并没有劫她,夫家也退了婚,那可是名声大损,如今虽然是民国了,与几十年前有了许多差别,但是倘若苗家退婚,纵然她家不说什么,旁人少不得添枝加叶,传一些流言蜚语,这世上‘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纵然有人仿佛十分热心地来问,转过头来不过是拿来当作故事一般地解闷,人世间能够真心同情别人的,本来便是很少的,吕碧城后面倒是挣扎了出来,可是世上又有几个吕碧城?

    苗家那边,我想明天去和她家说一说,尽早完婚才是,虽然是急了一些,但如此局面,想来她家也是明白的,秋秋,你不必担心,虽然是我们说快点成婚,但却也不是求着她家,自从你父亲没了,日子窘迫,苗家倒也是尽了亲戚的情分想来帮衬的,可是我们宁可典当旧物,也没有拿过她家一个大子儿,我们如今提出早点成婚,乃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可不是卖女儿到她家,纵然陪嫁不够丰厚,我们也是尽了力,况且你的人才也够了,这世上‘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只要有志气有本事,将来总挣扎得出。”

    余若荻脑子里快速思考了一下,慢慢地说道:“妈妈,其实事情很可以不必这样急,又不是马上便城破了,我听着也没有乱军闯入的声音,很不须这样自己吓自己,本来没有多大事情,倒自乱了阵脚,传出去也给人家笑,无论如何总归是失了体面,古人说的,‘处急事宜缓,处大事宜平’,越是慌乱越是麻烦,且再等等的是。”

    温瑞盈想了一想,也觉得自己是有些心急了,如此倒不是成婚,简直是逃难,虽然说姑爷人不错,但是以后吵嘴的时候也未必不会说:“当初原是你家怕兵灾,急急地把你送来我家的”,确实是失了体面尊重,女儿虽然年轻,但做事素来稳妥,看事情极明白的,如今距离上午的爆炸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虽然枪炮声喊杀声都听得到,但确实街上还没有乱兵涌入,或许再等一等也是好的。

    当天晚上,油灯之下,余若荻提起自来水笔来,对着笔尖呵了几口气,让那金属笔尖润了一些,然后便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沙沙地写了起来: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天气晦暗

    今日**攻城,黄昏五时许得到确切消息,谓东门左近一段城墙为火药爆炸坍塌,**占领城楼,几可顺势进城,守军紧急反攻,**不利,激战数小时撤出战斗,赣州方始转危为安。

    此次**攻打赣州,时论颇以为不然,围城虽急,报纸仍然发行,谓当此淞沪会战之时,**祸乱本土,实为李自成张献忠之流,而日人之图谋遂得逞矣。”

    写到这里,余若荻暂时停了笔,默默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才继续写道:

    “围城已经半月有余,赣州城内米价腾贵,菜蔬鱼肉亦日渐紧张,不知此一役究竟伊于何底?幸而家中干菜尚多,万不得已可以蒸干菜配饭,所谓‘乌干菜,白米饭’,配色亦鲜明矣,然念母亲身体近日多有不爽,如此之下饭,实为缺乏维生素,恐于身体不利,当另谋方法以改善之。”

    到这时已经没有什么好写,余若荻将钢笔套在笔套里,收起了笔记本,便脱了衣服钻进被子,抱住热水袋,地面上的炭盆已经熄灭,如今木炭也很贵的了,要节约使用才好,更何况晚上入睡之后,没办法照看炭火,倘若发生一氧化碳中毒,就十分危险。

    虽然有暖水袋加热了好一阵,然而被窝里的大部分地方仍然冰凉一片,人钻进去后就仿佛冬夜里掉进了水潭,浑身凉浸浸的,简直要发起抖来了,余若荻甚至感觉自己的腰椎骨都冷到有一点隐隐作痛,因此不敢仰面躺在那里,只好侧着身子蜷缩着。

    每当这种时候,余若荻不由得便要去想空间之中的那个山洞,平时倒也罢了,每到冬天真的是分外想念啊,那样温暖的地方,连墙壁和地面都透出淡淡的红色,这样冷的夜晚,如果能抱一床被子躺在那里面,该是多么的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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