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婴哭

作者:安簌 | 发布时间:2018-04-17 12:55 |字数:2069

    黄昏时分。

    夕阳落在了西边的山岗上,余晖照进林子里,将影子拉得老长。影子是梨花的,她驼着背,背上压着一捆柴,人和柴的影子一起映在地上,失了人形,如同畸形的怪兽。

    梨花背着柴,从山上往山下走,走的路都是村民长年累月踩出来的,狭窄,坎坷,曲折,让人不得不走得小心翼翼,缓慢稳当。

    梨花下着山,太阳也下着山,等它彻底从山岗上落下,消失不见,整个世界都因此突然暗了几分,从山里吹来的风更大了,带着一股森森阴寒之气。

    梨花停了下来,抬起头,她所处的位置,是在林子的边缘,沿着前面的路走,不多远就是村子的几户人家宅院,土黄色的泥巴墙,青黑色的房顶,房顶上竖着烟冲,有炊烟袅袅升起,又随风而散。

    多像一副和谐、美好的画卷。

    梨花却往身后望去。

    那里除了上山的路,还有一条小小的岔路,仿佛已经很久没人走过,被新长的野草渐次侵占,以致再远些就看不到了痕迹,不知道通向哪里。

    但梨花知道。

    她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响亮的,微弱的,不甘的,怨恨的,通通都来自那里。

    “梨花,你楞那儿干啥,还不回家呢?”

    一声响亮的招呼传来,梨花回过神,转头看向喊她的人,是个脸熟的矮胖妇人,记不得是哪家的婶儿,梨花冲她点点头,没说话,颠了颠背上的柴,提起了步子。

    那妇人不过随口一喊,见了梨花的反应,倒和旁边人说起闲话来,“这梨花,怎么就这么木?连人都不知道喊一声。”

    “谁知道呢?说不定啊,是在娘胎里就被她爹吓着了,木点也好,老实,听话”,旁边的人接着话头,又道,“不过她爹就是脾气暴了点,还是个好的,不像她隔壁那家,下午才刚生出来,就说不行了,还不是因为生的是个丫头。”

    梨花一边走着,一边听着,然后在心里想着,那条已经很久没人走过的路,今晚又会有人去了吧。

    越走近村子,就越热闹,鸡犬声,吆喝声,属于人间的喧哗扑面而来,梨花背着柴,低头走过,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也不回应,好像没听见一样。

    那些人就小声嘀咕,说她木、呆、笨,其实不是,她只是觉得没必要,没必要记得那些人,没必要去听她们说什么,没有任何意义,她天生就仿佛不属于这里,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归属感,这样的想法,就像她脑子里突然出现的这些词一样,怪异而又理所当然。

    她是这个村子的异类,梨花心里十分确信,但是她不能被当做异类,所以她需要伪装,伪装成一个听话的、木楞的、又符合年纪的六岁小女孩儿。

    随着喧哗声远去,梨花已经来到了家门前,推开门进去,一眼就看见亮着火的厨房,是大姐杏花在做饭,在锅碗瓢盆交错碰撞的声音里,传来悠悠的饭香,混合成一股朴实温暖的农家味道。

    这样的画面,仿佛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场景,有种令人沉迷的熟悉。但对于梨花来说,越是真实,就越不真实,尽管不由自主的想要贪恋,却又保持着一种冷漠的警惕。

    梨花费力的把柴放下,堆在柴堆上,就听杏花对她说,“二丫,爹娘马上就要回来了,快点把碗筷摆好。”

    梨花听罢,先去舀水洗了手,才走到灶台对面,踮起脚从碗篮子里捡了四个乌黑的粗瓷碗并四双同样乌黑的筷子出来,和端着饭菜的杏花一起摆到院子里的石桌上。

    夏天日头长,村里的人晚饭多半都是在院子里吃,可以省点灯油,吃完饭还可以接着纳凉,一举多得的事,唯一的苦恼就是蚊子太多,就算手里拿着蒲扇,也难免会被叮上几个包。

    但想想看,从落日余晖到蒙蒙月光,还有浩瀚夜空下的满天星光,一家人相对而坐,不时谈天说地,是何其的浪漫与温馨啊。

    梨花沉浸在想象里,也仅仅是想象里。

    院门外已经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没两步,人就走了进来,是个粗壮的庄稼汉,面黑显老,看着像有三四十岁了,杏花对他喊了一声,“爹,饭都做好了。”

    作为一家之主,又劳累了一天,林涛显然不耐烦在这个时候和女儿多话,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手里还提着沉甸甸的农具,直到把农具都放在了屋檐下,才卸了重担似的,去了厨房。

    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个妇人,模样要年轻些,小腹微微隆起,然而背上还背着一箩筐的东西,累得直喘气,杏花又喊了声“娘”,就急忙跑了过去,帮着把箩筐放了下来。

    从始至终,梨花都像个冷眼旁观的陌生人,没有表现出半点关心和体贴,尽管并不是对他们的辛苦劳累没有半点触动,也不是没有被林母和杏花说过,但就像无形中隔着一道天渊般,她无法跨越过去,真正融入这个家庭里,如此时日一长,林家的人也就不再管她了,只当她是天生的不通人情。

    等林涛夫妻二人都收拾好坐到了桌子前,才算正式开饭,穷人家的饭菜,都不怎么好吃,吃一顿是新鲜,吃两顿是纯天然,多吃几顿就难以下咽,但吃上好几年,也就习惯了。

    梨花已经把握好了速度和饭量,不快不慢,不多不少,在另外三人不时的交谈中充当着安静而沉默的背景,绝不给人半点不和谐。

    林母提到了隔壁下午的事,两家人住得近,田地也挨得近,那张家的娘子发动的时候还地里做活,这在村里也常见,等到连忙送回家去,还来不及请产婆,就说已经生下了,是个女孩,出来就没气了。

    说是这么说,但又有谁信呢?

    林母叹着气,摸了摸隆起的肚子,满怀忧虑的想,但愿这胎生个儿子才好。

    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抬头迟疑的对梨花说,“二丫,你,明天就别上后山捡柴了,去地里把杂草拔下。”

    到底不吉利呢,可别冲撞了。

    梨花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沉默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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